盛文强访谈:以渔具入小说,揭示人性的真谛

发表时间: 2022-04-07 10:51

杨士超

以网片、蟹笼、铁钩等渔具为主题写作笔记小说,题材可谓非常冷僻。近日,盛文强的小说《渔具列传》再版,我们与他聊了聊这部故事集。

《渔具列传》,盛文强/著,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·新民说,2022年2月版

“80后”的盛文强,生于青岛,对海洋文化很着迷,他曾行走于中国东南沿海,搜集海洋民间故事,采访整理渔夫的口述史,出版了一系列海洋文化研究的书籍。《渔具列传》写于十多年前,盛文强将渔具、海洋神怪传奇、野史、采访、考据等等,虚实结合地融合在一起,另类而有趣。即使十多年过去,这样题材的作品也是很少见到。

盛文强

澎湃新闻:《渔具列传》作为全国首部以渔具及海洋文化为主体的现代笔记体小说,将日常作为工具的器物当做独立的生命个体来关照,甚至以史家的“列传”为名,来“放大”渔具本体的人格化特征。在这一点的设置上,您想要传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理念或思考呢?

盛文强:以器物为主人公,原本不是什么新玩意儿,只是渔具这题材比较特殊,表面看是捕鱼工具,涉及风俗和工艺,还有与之相关的一整套文化传统。具体到每种渔具本身,似乎又具有人格化特征,舟楫关乎承载与担当,兼及变幻无常的漂泊命运;网罟则是包藏祸心和贪嗔,人心不足,则难免鱼死网破;钓钩是重重欺骗与反欺骗的奸狡游戏,绳索说的是衔接粘连之术,笼壶穷尽奇趣,耙刺褒扬原始的膂力。以渔具入小说,自然是意气相亲,它们比人更值得信赖。在船上找到的网片、蟹笼、铁钩,不事雕琢,可谓简到极致。后退到无可退之际,便呈现出朴野的骨相之美。外部世界日新月异,然而不变的,正是那些难以改变的。

澎湃新闻:《渔具列传》在内容上非常丰富,有考据、采访、野史、歌诀、传奇、名人生平等等,可谓包罗万象,似乎无法简单地以“散文”“小说”之定义去确定其文体,这是您经过深思熟虑后故意达成的效果吗?

盛文强:当下的文学,尤其是“期刊体”,令人厌憎——当然也有很多人奉若圭臬。这是个复杂的问题。通行的“小说”、“散文”等概念,还是初中语文课本里的可量化的考点,真有人靠这种概念来写作,只能说是受蒙蔽太深。一个真正的写作者不会拘泥于文体,比如明代的张岱,所使用文体之丰富,恐怕少有人注意到,他的《西湖梦寻》《陶庵梦忆》是散文,《快园道古》《古今义烈传》是志人小说,《三不朽像赞》是图谱,《石匮书》是史书,《夜航船》是类书,《陶庵对偶故事》是童蒙读物,《四书遇》是解读经典。文本如此多样,乃是精神背景、知识储备与笔墨辞章的齐头并进,这也正是我所追求的。

澎湃新闻:《渔具列传》在形式上的创新非常有特色,从开篇的古籍残卷到补记的采访录音,文中的考释、插画,甚至连作者身份都是虚构的。您似乎在试图探索文本本身所能抵达的虚构的极限?

盛文强:《渔具列传》开头说到的古书《广渔具图谱传》是子虚乌有的虚构之书,由这部书引出书背后的人物和故事,相当于一个楔子。虚构是从无到有,却又要合情合理,有很多人信以为真,认为真有这样一部神奇的古书,便是落入了圈套。虚构是逃离现实的途径,图像也可以虚构,甚至页码也可以在虚构之列,比如说,目录里的篇目,按照所标的页码去找,却找不到,这就像人生一样充满不确定,也是极有趣的。只是出版社的质检不允许这样做,很多无趣的规定,完全破坏了“有趣”。

《渔具列传》中的插图

澎湃新闻:《渔具列传》中出现了大量的图像,包括渔具画像、人物肖像、古籍残页等,这些图像是您自己创作的吗?您是如何看待“图像”与“文本”之间的关系的呢?

盛文强:有些是我创作的,有的是从别处借用,又加以改装,这些图像的来源极为可疑,但又让你找不出破绽,奇趣便在真假难辨中产生,比如何渔隐的画像,书中声称这是从何家的家谱中找到的图像,看上去真有此人,而这个人却是虚构的。其实图像的虚构和文本的虚构是相近的,它们都要遵循一个“真”,图像也要符合情境、符合某种特定风格,对线条质量、外框比例、字体格式等都有极高的要求,制图时面临的难度,恰似一种“有难度的写作”。

澎湃新闻:《渔具列传》中的知识储备是非常惊人的,从“伪造”的古籍残片中可以看出您的书法和古文功底,从配文绳结图像可以看出您的绘画功底,请问您觉得这些知识储备对您的写作起到了什么作用?

盛文强:我一直认为写作者要有文化,才不至于浅薄。像《红楼梦》那样的作品,其作者本身是有着传统文化的修养,深扎在各个领域,但是这样的写作传统早就中断了,现实是许多文盲在写作——使用中学生的修辞术,再通过各种手段去跑奖,也在自己的妄念中当了一辈子作家。这些人只能当做人类多样性的例子来看待。

澎湃新闻:《渔具列传》中还虚构了一些渔民采访录音,您是切实做过类似的田野考察吗?

盛文强:这本书里的采访录音是一种戏仿,受访者是一个网厂的老板,此人既有自己的牢骚和不满,同时又受到一些宏大叙事的影响,消极和乐观集于一身,他的这种两面性,颇像当下很多网民。

澎湃新闻:《渔具列传》虽以史家体例为纲统摄全书,但文本内部的表达,更多地体现了现代人整体性时代性的精神困境。请问您是如何看待所谓“现代性”的呢?

盛文强:现代性是个宽泛的概念,可看作是现代社会的生存状态和观念。传统乡土世界的熟人社会难以实现契约精神,认知依赖生活经验,这样的头脑还活在农耕时代,难以进入现代性社会,现代性也无从谈起。卡夫卡所体验到的工业时代对人的矮化、对个性的消磨,这种异质的痛苦,一个农耕时代的头脑是无法理解的,后者无法感知这种矮化,以及个性的消磨,因为他本身就是矮子,也没有个性可言。

澎湃新闻:您在《渔具列传》的再版后记中提到,这本书是您从事职业写作的发端,那么在多年后的此时此刻,您是如何看待这本书的呢?在多年后的此时此刻,您的写作道路与当年发端时相比,又有了哪些新的变化或者体悟呢?

盛文强:这本书是我开始选择特殊题材的第一本书,没人写过的题材,才有可能是好题材,认知不断深化,才会看到这种题材,不然就会视而不见。早年的表达有很多幼稚的地方,但那种凌厉和尖锐是宝贵的。

责任编辑:顾明

校对:丁晓